流放的美丽，眼泪

苍月岛的天空总是有大片红色的云朵轻歌曼舞地飘动，就像满天都在扩散的伤口一样，没有办法去抚摸。阴天的时候走在海边看那些浪花被风卷起来，又一路在身后退滑回去，仿佛纤弱的忧伤在井里坠落，所有的声音在黑色时间和空间里消失。绝望的姿势。然后只可以听见自己寂寞的心跳。我常坐在空空的苍月庭院依栏望天，然后将那些满山遍野像野草一样的伤怒用自己最后的温暖烧掉。

　　我叫眼泪，出生在比奇省边界的一个小村里。姥姥说我是父亲的遗腹子，娘亲怀上我的时候，父亲随大军出征沙巴克最后战死沙场。娘亲很伤心，终日以泪洗面，终于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因为难产离开了我们，而我却很幸运的活了下来，从此开始我漫长而又不幸的一生。姥姥大概料想到我会是一个苦命的孩子，于是唤我眼泪。那些我无从抗拒的忧伤就像胎记一样在我的名字中摇晃着。
　　我就这样慢慢的长大，和姥姥相依为命。姥姥很疼我，从不舍得打我骂我，虽然日子过得清苦，我们却生活得很满足。
　　姥姥教我治愈术和施毒术，有时也带我到村外的小树林采集一些炼药的材料。每当我从食人花和毒蜘蛛身上获得叶子果实牙齿的时候，总会很开心的对着姥姥笑，然后看见姥姥也笑了，慈爱的目光和眼角的皱纹一同慢慢扩散开来，成为我心深处最温暖的记忆。

　　村子里年轻点的男人都从军去了，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。从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，就清楚的知道村里人不喜欢我，因为她们说我是灾星，还没出生就克死父亲，一出生又克死母亲。
　　我尽量不在村子里走动，那些和我同龄或年长一些的小孩看见我总是要欺负的，我害怕见到他们，宁愿对着稻草人自言自语打发我的童年时光。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当他们回忆起童年记忆里会出现什么，是他们成群结伴在一起玩耍，还是他们一起欺负一个叫眼泪的小女孩。我的记忆里只是村外菜园子的小鹿和稻草人，以及离开村子的前一天邻居家的小孩丢向我的小火球。
　　那一天，我如往常一样坐在小屋门口等姥姥回来，邻居家的小孩看见了，便拼命的朝我身上砸小火球。我像是受惊的小鸟一样慌忙躲进屋子。那一天，姥姥看着我被火球灼伤的小手，再也忍不住流出泪来。这个我唯一的亲人，只想用所有的爱来填补我生命中那些遗憾的姥姥，她可是一直把我看的比她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啊。我望着她老泪纵横的脸，她的双鬓已经花白，我感觉她似乎是在一刹那间苍老了，突然有种恐惧，害怕姥姥会像娘亲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我的生命。
　　也就是那一天，姥姥终于决定带我离开那个我生长了十四年的小村。

　　比奇是一座繁华的城市，这里的人大都安居乐业，他们穿着华贵的绸缎质地的衣服在这里来往营生。
　　一转眼就是五年，时间过的真快，我已渐渐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，一边勤力地制药，一边照顾生病的姥姥。日子过的依然清苦，我所炼制的huang色药粉和灰色药粉换来微薄的收入仅够支付日常开销。我们住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，吃简陋的一日三餐，身上穿的是补了又补的布衣。我总觉得是自己没能赚更多的钱孝敬姥姥，委屈了姥姥。而姥姥总是心疼的抚摸着我的手说是她没能好好的照顾我，委屈了我。
　　六月的一天，天气晴朗。我从山洞出来回城里的路上，遇见了一个身披天魔神甲的男人。他正在推撞着森林雪人练功，却不小心撞倒了我。
　　后来我才知道，他叫风，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沙巴克城堡的少主。
　　沙巴克，小的时候曾听姥姥说过那个地方，我的父亲就战死在那里。我们本该是敌对的，很奇怪我对他竟没有丝毫敌意。
　　风的笑容很爽朗，阳光好像是从他黑色的眼睛里流淌在他的皮肤上，为什么我会觉得他的声音他的脸庞那么熟悉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。
　　我把小时候对着天空对着稻草人说过的话全部都告诉了风，虽然我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。当他温柔的注视着我，轻轻地抚摸着我手臂上被灼伤的痕迹，想要抚平我所有的伤痛一样，我的眼泪便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。仿佛那么多年伪装的坚强瞬间瓦解，顷刻间变得软弱。除了姥姥，他是第一个看见我眼泪的人，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。

　　风告诉我关于比奇和沙巴克的故事。很久以前，这里有个美丽的公主名叫蝶，她柔软的身体跳起舞来如同青鸟一般空灵，美得很旷远。皇后想与富庶的沙城联姻，便把美丽的公主远嫁沙巴克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，新婚的那天公主突然暴毙。后来沙城便不断地受到外军的侵扰。几百年来，战争从不间断，牺牲的人也越来越多。
　　风说，其实他的子民是非常热爱和平的，这些故事都是从长辈那里听得，听说公主是自刎而死，皇后却因此借题发挥。数百年过去了，沙城的君主因不忍见自己的子民饱受战争的冲击，便让他们移居至土城之外的苍月岛。现在的沙城其实只剩下驻守的军队和一些皇室成员，偶尔会有土城的商旅经过置办一些货物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繁华了。

　　冬天来临的时候，姥姥离开了。我抓着她逐渐丧失温度的手无声地哭泣，怎么也不肯放开。风一直陪着我。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，告诉我他曾以为会一个人终其一生，遇见我以后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他想去保护的人。他说从此以后不会让我再受到伤害。温柔的声音恍如春风，刹那间已是芳华。
　　我答应和风一起离开这里，因为我唯一的亲人已经离开。我不知道是否离开这里就真的能远离了那些伤痛。就像多年以前姥姥带着我离开小村一样，我无法确定自己的未来。

　　沙城和我梦中的一样。雕栏玉砌的宫殿，巍峨耸立的宫墙，还有各式各样的商铺，专门炼制武器和药品的地方。可以想象得到这里曾经何等昌盛富强。
　　就是在这样一座饱经沧桑却屹立不倒的城池里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。风对我很好。他让我穿着各式漂亮的衣服在空空的殿堂上起舞，把我的美丽一点一点的绽放开来，然后看着我开心的笑。他教我读书识字，风和日丽的日子，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下：眼泪，微微一笑，倾国倾城，风亦为之一顿。
　　十月秋凉，月华初上的时候，已经有点点的流霜飘散到空气里。前方探子来报，敌国大军压境，现已驻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。
　　美丽的公主带来的灾难如同瘟疫一般蔓延了几百年，久久不散。
　　冷光破碎一地。风吹过大殿，雪白的殿帘也随着起起落落，一次又一次地扬起与垂落，像不甘心又无力反抗的潮水重重叠叠地涌起，又如同潮水一般宿命地退去。一直飘舞着，飘舞着……风旋转着，呼啸着，似乎永远也不想离去。
　　风突然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向城外一处残留的废墟。
　　我从来不知道沙城竟还有这样一片废墟，坍塌在地上的雕花梁柱，还有一尊很大的石雕佛像，半边身躯已经埋入沙土之中。风说几百年前这里曾是举行祭祀典礼的神庙，后来在战乱中被毁，他的多位兄长也是战死在这里。风的眼中突然纠缠起厚重的忧伤。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是否是看见了他的兄长们一个个亡失的面孔。
　　风问我100只鸟会有101种落地的方式。人呢。
　　我沉默。然后说其实人也是一样。疯狂着旋转奔向自己的影子，等着那些影子覆盖自己的身体，等着那些影子穿过胸膛将往事带走。
　　风，你知道吗，其实鸟死的时候眼睛是一直看着天空的。它只是想知道它前世是什么，这世的记住了，来生就避开那些可以伤害自己的影子，一直到安静的死。没有仇恨，没有眼泪。
　　风抱着我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了他的影子被穿破的声音。他说泪，你到苍月岛等我，那里有一片永远蔚蓝美丽的海，你不是一直想看海么，等战争结束了，我就回去陪你。　　　　
　　风为了保护我，坚决要我离去。

　　驼铃。扬沙。荒漠。
　　天际浊灰，如一张阴沉的脸，蔑视众生。
　　帐幔外的景色一点一点变得陌生。荒凉的乱石堆和沙砾，稀疏的灌木丛，野草杂芜。狂风一拔一拔地在空旷的黄土上肆意地穿行，扬起漫天的尘土。马车颠簸得很厉害。手腕上风送的绿玉天尊手镯一直发出碰撞的声响。偶尔有沙砾从帐幔的缝隙里飞进来，打在脸上生疼生疼。我掀起帘子的一角，看到那座留有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的城池在背后变得面目模糊，风沙狠狠地掠过去，它伫立着，寂寞而苍凉。我已经看不清它的样子了，连弥漫着战争的气息也已消失殆尽。
　　这是我第三次离开一座城市。身边没有亲人，也没有爱人。我不想知道将来是否还会有疼痛。如果我真是一颗灾星，如果上天非要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带走，我宁愿没有将来。

　　风，你知道吗，其实从我离开沙城的那一刻起，我的心就已经死去。因为我知道我们是不会再见的。那是你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守护的城池，当你在废墟上紧紧抱着我的时候，我就知道。我之所以答应离开，只是不想你在与敌军抗衡的时候心中仍然有牵挂。我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为了你的民族而战，我知道这也是你一直的心愿。就像你曾经告诉我你以为会一个人终其一生，却遇见了我。
　　风……
　　原来爱得太深是亵渎神灵的。众神将在那爱的对象最灿烂辉煌的一刻，摧毁它。

　　苍月真的是一座很美丽的小岛。风曾经说过希望他的子民能够永远在岛上安居乐业。可是两年过去了，风始终没有回来。
　　我在海边起舞。风卷起狂沙从我的指缝间穿梭过去，在掌心刻下一道道印痕。我想像着那个美丽公主柔软的身体在起舞时是怎样倾国倾城的美丽，那样的美丽延伸出的灾难又伤透了多少人的心。旋转，旋转。
　　我取下头上猩红的羽饰，掀起的长发像泄露的往事样漫天飞扬。
　　我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。剧烈而无声的啜泣，仿佛吐尽今生所有的痛苦。我知道，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看见我的眼泪。
　　华丽的宫墙，华丽的衣裳，华丽的那个年代的花香，一点一点被磨损。风说，等战争结束了，我就回去陪你。
 　 一瞬间，所有美丽的圆润的谎言灰飞烟灭。